Friday, January 11, 2008

藥勢(3)

其實,當到了中醫,學會了把脈,對「氣」就會有一種感覺、直覺,講神話一點,和各種草木動物可以做出某種程度的溝通,也不是不可能的(如果是開悟的大聖人,根本用感應的就會曉得一味藥的藥性了?)。可是,在這個故事裡,偏偏大神醫華佗和芍藥朝夕相處,卻也「感覺不出」它的藥性。也就是說,芍藥這種東西,很會「把自己的氣斂藏起來」。

這個藥性,在臨床上是真有其事的。如果以仲景方而論,三兩芍藥對三兩桂枝,剛好可以把「桂枝湯」的作用範疇圈在人身的體表輪廓之內,讓它不要太散。而如果是桂枝湯證誤用了下法,邪氣內陷而胸口脹滿時,那就要用「桂枝去芍藥湯」,解掉這一層封印,桂枝湯才會有衝力把邪氣頂出去。但如果是到了《太陰篇》,風邪已完全入了裡了,那就用「桂枝加芍藥湯」,把力量都束回來,純打內戰就好。

而在補劑的「小建中湯」中,桂枝湯加倍芍藥再加麥芽糖(飴糖),因為造酒的時候,是上面那層液體蒸餾出酒,所以酒可以「引諸藥至至高之分」,而下面的余渣最底下可以提煉出麥芽糖,因此飴糖的藥性除了補脾胃之外,更可說是把桂枝湯的藥性黏住,然後壓到腹部以及肚臍以下。原本入心的桂枝,就被拉了一些藥性到小腸及丹田的區塊,在小腸(小腸本來和心就是表裡關系,小腸火來自心火)區塊的桂枝「心火」藥性大大幫助了人的消化能力。而丹田一暖,命門火也大大得助(關元通命門),同時補消化又補腎陽。

而加倍的芍藥,搭上了桂枝,桂枝外散的力道被縮小,作用點又拉低了,就會變成從脾胃斜上去「平肝」(治肝虛乘脾),再加上芍藥原本就有養肝血的功效,合起來就變成補肝了。所以小建中湯幾乎是五臟皆補,很神,如果還要加強補肺,再加點黃耆、半夏,變成「黃耆建中湯」就得了。(前一陣子JT的表弟來家裡,JT急著出門,換衣服,表弟看了說:『你這種從不運動的溫室植物人,怎麼會有胸肌!』JT很不屑地回了一句:『吃小建就有喇!』)

芍藥的藥性,說是「通陰」、「破陰結」也行,說「斂陰」也行,兩個層面都是對的。

而合一些較燥的補脾胃藥,例如白朮,亦可以把它的藥性拉進來補到脾陰。如果脾陰已太多,會腹瀉了,像真武湯在此時就要去掉芍藥。

吃當歸會上火的人,據皮沙士先生所教導,是因為當歸會釋出肝中所藏之血,平常體質寒而脈管偏窄的人,一下子容不了血量暴增,就會因此而牙齦腫了。這種人如果在當歸劑中加一些芍藥(可以比當歸多一些,但不要多太多),再拉些血回肝臟,就不會上火,這個道理亦可見於四物湯之中。有不少人,吃當歸會大上火,吃同樣是大暖藥的小建中湯卻會上身清涼,口舌生津。

芍藥其實不是酸的,是一種「有味道,但不知是什麼味道」的怪味(真是死性不改,連味道都收斂起來!),《本草經》也只寫做「苦平」,或許是它收斂的藥性,恰與「酸」收斂的特質相同,所以後世本草才都說它「味酸」吧?

◎生姜

古時候的「強」字寫做「強」,羌,就是一種很「強悍」的藥,又被稱為「御濕之菜」,可以「強御水氣」,把身體諸系統中多餘的停濕停寒打掉。所以有些體質寒的人吃白菜會沒力氣,炒白菜時放一點姜就沒事。如果用得多,重大的「水毒」也能治(「水毒」是日本人辨證時用的字眼,相當於《傷寒論》說真武湯時的「中有水氣」的「水氣」,是一種欠缺能量的寒水之氣,大概日本人發現這東西其實對人體很傷,故用「毒」稱之,我覺得有道理,茲從之。)。

不過,生羌的藥性比較「散」,可以用在補藥中,本身卻不是補藥。李東垣就勸人「夜不食羌」,因為會散氣。而治咳嗽也不用「生」羌,因為它會讓人的氣更衝上來,肺寒咳嗽用的是「干羌」,它曬干之後,衝力就會轉化成熱力,可以從脾胃把肺烘暖,烤干寒飲。

而在「桂枝湯」這個方子中,前面講的生羌藥性,只和脾胃受寒的「干嘔」有一點關系,卻還沒有講到真正的重點。如果讀者是心細如發的名偵探,就會發現前面治「太陽中風」講到桂枝、芍藥,感冒要如何好?似乎還欠臨門一腳,而這一腳,就在「生羌」。

中國本草書常說:「孕婦食羌,令兒歧指」,你看姜這個塊根生新分支的方式就知道,都是從趨近九十度的角度橫岔出去,所以,如果這種能量人體攝入太多,就會害胎孩的手指分岔,五枝長成六枝。

如果沒有生羌,桂枝在動脈中的藥性就一直沿著血管衝到底,離不開「營分」這血管之內的範疇,桂枝破風邪的「侵」之力再強,對囂張於「衛分」的風邪來說,也像是過站不停的子彈列車,風邪站在月台笑著揮手說拜拜就好,打不到它哩。必須有生羌「橫開」的藥性,才能把桂枝的力量通到分支微血管及脈管之外,到達風邪所在的「衛分」肌腠之間。

所以,號稱「通調營衛」的桂枝湯,其實「通營衛」的主力是在生羌和大棗(大棗後面會說)。有些人營衛不和,吃補藥也會因為營衛不通而滯住藥性,補不進去反而彈回來上火,很多補藥都會叫人用「羌、棗煎」,就是在處理這個層面。當然,這種case,直接吃小建中湯也很好。
在「桂枝湯基本結構」的處方中,生姜和大棗相互之間的加減,可以對該方「矯」出「偏入營分(血分)」,或是「偏入衛分(氣分)」的效果。

生羌加量的方,例如「新加湯」、「黃耆五物湯」……其中新加湯,桂枝多載了人參(補氣津)緩重的藥性,又因為生羌加量清衛分凝滯之邪,二者皆分消了桂枝的衝力,所以「桂林古本」中要「去芍」(宋本是「加芍」),解除它對於桂枝的束縛,藥力方足。而治「血痹」的黃耆五物湯,生羌加倍,以「身體易麻」為由,多將桂枝的藥性帶進微細血管以充肌肉中的氧氣,原來也是要去一味藥來解放桂枝的力道,可是通血的「芍藥」於血痹有不可取代的功用,於是就去掉了使藥性變緩的「甘草」(去甘草還有另一個原因,在下文『甘草』中再述)。

而偏入營分的桂枝系變方,最具代表性的,即是「當歸四逆湯」,因為它的主要病機是血不足、血滯、血寒,所以羌減量而棗加量(基本變化由十二枚加至十五枚,《桂林古本.厥陰篇》中,尚有當歸四逆加參附及加萸姜附二湯)。劉力紅《思考中醫》另有「群陽會」、「群陰會」之說,可參。而〈婦人雜病〉中的「溫經湯」一方,雖不用棗,但屬血分藥,生羌亦減量。

《神農本草經》中說,生羌「久服去臭氣,通神明」,生羌這味藥,對於驅除日本人說的「水毒」所生的腐臭氣是相當有用的(仲景用生羌的真武湯,基本上就比用干羌的《湯液經法》玄武湯功效更神妙)。基本的結構是「生羌、黃耆同用」可以去體臭。日本方面用「防己黃耆湯」(其中生羌比例相當大)治狐臭,據說大有效驗。只是JT非常不擅長用「防己」這味藥,隨便吃一點點,連吃幾天,就會胃寒到變成又頭痛又反胃的吳茱萸湯證。所以也無法真的向讀者推薦這個方,尚有待高手指點。

◎大棗

除非是特別要入腎,否則用「大棗」就是用「紅棗」,不是黑棗。

大棗肉黃皮紅,又甘潤多汁,補脾而又能兼入心補心,是養營血的好藥。這些功用,不必說經方家,會一點中藥的人大都曉得的。

這個效果,在「桂枝湯」中,即是從脾胃之分(氣分)補入營分,支持桂枝,做為桂枝行營分的後備補給。所以才說桂枝湯中調營衛的主力在「姜、棗」二藥。

而它含有大量的綜合維生素,吃大棗等於吃「克補」、「善存」,對病人也是有用的。

以上是最基本的必要藥性。

而,大棗,另外還有幾個層面的藥性,在桂枝湯中也是有用的,我們再來看一看:

大棗雖然是甜的,但中國人卻說它的皮「微帶辛味」,既有「辛味」,便是略有「金」氣,而這「金氣」是哪裡來的呢?

棗木是一種有刺的樹。中國人對於有刺的樹通寫作「朿」,長得直而高的就寫做「棗」,長得低矮而橫向蔓延的就寫做「棘」。

因為我們的基本理論是「物心不二」──有那個形體,就有那個能量──所以,有刺的植物,它的靈魂一定含有某種「鋒銳之氣」,它的磁場才會在這物質世界中「鑄造」出那樣的形體。最具代表性的大概就是「皂角刺」了,又尖又直,簡直不像是樹木,而像是鐵工廠做出的釘子。而這味藥當然也是「潰腫攻堅」的要藥了。據李時珍《綱目》所載,皂角樹要結皂莢的時候,最好在樹身鑿個洞埋一些鐵粉進去,該它吸「鐵精之氣」,皂莢才會結得好。而如果在制這味藥時,用了鐵鍋煮藥或用鐵鍘刀碾藥,那些鐵器都會很快就壞掉,因為令「鐵之所以為鐵」的「鐵精之氣」會被這種藥吸走。──以上是在岔題說皂角樹,不是棗樹。

而棗樹呢,這方面和皂角樹就有一點一樣也有一點不一樣。棗樹雖然有刺,但不太尖,可是,它的木紋卻是非常細致,可以做高級家具的。棗樹在開花結果之前,中國人發現,要拿刀斧在樹皮上乒乒乓乓亂劈亂砍一通,結出的棗子才會肥潤甘美。

也就是說,棗樹的生態,和鋒銳殺伐之氣有關,可是鋒銳殺伐之氣卻不是它的終極,而只是一個過渡期,到最後,它會吸納那些鋒銳殺伐之氣,而把它化成極精致柔和的補養營血之力。

所以,中國人用棗子來「安神」,道理就在這裡。《神農本草經》說它「主心腹邪氣→安中養脾→助十二經/平胃氣→通九竅/補少氣少津液,身中不足/主大驚/和百藥」等等的藥性,和其它補藥就有了一些些的不同;而它「和百藥」的效果,也就不同於甘草的「解百藥毒」。

最近,想到大棗的藥性,就會忍不住聯想到倪海廈先生的「用重搖滾來平定心情」其事。外剛內和之人,舉措或同於此類歟?

所以,在諸藥藥性各異,而藥性和邪氣相刃相鬥的當下,有「大棗」這味藥在其中「化殺伐之氣為補養之力」,豈不妙哉?對病人是很體貼、很有愛心的。

這一類「轉化」的藥性,在時方中還有一味不怎麼重要的藥味「楮實」可以一提。楮實在「還少丹」中可算是以此類藥性做反佐之藥。楮實子、楮樹,台灣多得很,古時候的中國人,在種楮樹之前,會先播麻的種子,等麻長高了,再一把火燒掉,這樣子,緊接在後的楮樹才會長得好,不然會又干瘦又易夭死。可是呢,長大的楮樹,卻是一種樹汁多得不得了的樹,割了一碗還有一碗……也就是說,楮實具有一種「轉火氣為水潤之氣」的功用,在還少丹這種大劑補陽補火藥群中,反佐此一味藥做調節,亦是一種制方的巧思。

大棗本身,還有另一種物性,就是「榨不出汁」。你看美國加州蜜棗之類的東西就曉得,汁和果肉融成黏糊糊的一團,弄弄就變「棗泥」,不是果汁。而在桂枝湯的結構中,桂枝會助膀胱氣化,生姜逐水氣,芍藥通陰以利尿,保濕的甘草只有二兩,再多會拖住藥性……從某個角度而言,保水的力道尚嫌不足。有了「最榨不出汁」的水果大棗坐鎮,脾胃區塊的水分就穩住了,營養也比較不會流失。黃耆建中湯「腹滿者去大棗」亦同此理。這是大棗的另一層物性。

而大棗這種「固脾胃區塊之水」的效果,在「奔豚病」的證治中也可見一斑,前面說「桂枝」時也提到,桂枝加量可以反向下壓,所以用「桂枝加桂湯」;除了桂枝加桂湯有大棗之外,奔豚才剛要發,尚在「臍下」時,對證的「苓桂甘棗」湯,亦是桂枝加到四兩把方向轉下,而大棗加至十五枚,把脾胃區塊的水固定住,不要讓腎區塊搶去用來作亂。至於已經取道肝膽區塊攻上來的「奔豚湯」證,水已經被搶走了,用大棗也是亡羊補牢了,沒效了。於是就不用大棗,而用較多的生葛根(桂林本用葛根四兩,《金匱》用生葛五兩)去把水搶回來(葛根的藥性,容本文下篇再述)。

而「入營」的藥性,本來就是基本,前面「生羌」部分也已說了。那你說,大棗的藥性這麼溫和,是不是不加也可以呢?感冒藥還是感冒藥嘛?這,民國初年陸淵雷的學生宋道援,在對證的前提下用大青龍湯而不加羌棗,兩服下去,病人就死了。可見它並非可有可無之物。

◎甘草

甘草「生用瀉火,炙用補中」,這個,看《本草備要》就有了。大家都曉得,用甘草瀉火,和用苦寒藥瀉火是不一樣的。甘草、黃耆、人參同用,那是「甘溫除大熱」,元氣夠,抵抗力好,自然就不會「發炎」也就是「上火」。而單一味生甘草的瀉火,與其說它是「瀉」,不如說它是「緩」。就好像西藥中的類固醇那樣,一投下去,細菌也變慢動作,身體的反應也變慢動作,大家都慢了,氣氛就沒那麼火爆了。它消炎的作用雖很好,但副作用卻也和類固醇差不多,大量久服也會變月亮臉。

至於它「解諸毒」的效果,也可以說一部分包含在「緩」的效果之中。另外就中醫的思考,則與它的「甘」味有些關系。像日本人古時候,如果中了河豚毒,就要把人頭以下埋進土裡過一宿,說這種「土氣」可以解毒。而地球這一大塊「土」,的確,很多毒素埋進地下之後,過很多年,也就分解掉了。這是土的性質。而甘草是諸藥中之至甜者,所以也具有這種「土性」。

各種力道猛烈的藥,不論寒熱,加了甘草(生炙皆有此效),它們的力量就會變溫和一些,這是甘草的「緩」性調和於其中故。

而甘草又叫做「國老」,也就是朝近中侍奉過兩三代君主的老臣。這種人,在故事中,多半是「和事佬」,總是在排解紛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