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22, 2007

萩尾望都三篇罵阿宅族的文章


大概是二十年幾前的文章吧。
收錄於萩尾望都的文集《草莓田》(1976年初版)
今日一見,仍有一讀的價值。

關於「表現」之一──為什麼講的話會對不上呢?

萩尾望都

有一天,跟某大學的漫畫社連續聚會了好久之後,因為那些對話而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。我想了半個小時,還是覺得很奇怪,於是向朋友請教。
「到現在,我每次跟迷漫畫的大學生講完話,都會有個疑問……」
「嗯。」
「該怎麼說呢……是因為缺乏常識嗎?總是沒辦法真的跟那些人『對話』。根本彼此『表達』的基本結構就不一樣。到這個年齡還在看漫畫的大學生,果然都是笨蛋嗎?因為是笨蛋,所以才看漫畫?」
「喲!……」我朋友嗤地笑了出來:「這年頭的大學生,本來就全都是笨蛋呀!」
我跌倒在榻榻米上。
「不會吧!大學生耶!應該頭腦很好的啊!」
「我高中畢業就去銀行工作,但也有人英文比我還不行的,卻去唸了英文名校;不會英文上了名校,這又要怎麼說呢?」
「可是,大學生……頭腦應該很好啊!」
「妳的弟弟是大學生吧?」
「啊……對喔。」
「唸哪裡?」
「Q大。」
「了不起!腦筋很好吧?」
「才 不咧!跟那傢伙講話,想法非常難以溝通。最重要的,是他沒有辦法發出Please的音;都用了林格風教授法了(註:英國用唱片進行口語訓練的一種教學方 法),還唸到Beads去!而且重點是,如果他被別人的問題戮中了要害,就沒法回答清楚。縱然是主修理工,可是像太空船軌道的計算,他又沒辦法說明到讓我 了解。」
「妳看吧!」
「嗯……Q大也就只有那種程度嗎?」
因為自己沒有上大學,所以我一直以為上大學的人全都頭腦很好,因為再怎麼樣也比高中畢業要多唸了好幾年的書。怎麼結會果沒有更好呢?
跟朋友一起看電視的有獎問答,答案全部揭曉以後,跟只能得個一百分左右的我比起來,有位朋友每次都得兩三百分。
「好厲害!妳的記憶力真棒哩!好像字典一樣。」
「我在學校都當班長呢。」
可是我這位朋友,雖然記憶力很好,卻極度欠缺表達能力和創造力。就手邊的例子來說,從右邊聽來的話,她無法傳達給左邊的那個人。人家講A,她會解釋成B。這個人跟我遇到的那些迷漫畫大學生,多少有點相似,在基礎思考的部份,彷彿一直都裂了一個大洞一般。
「從前頭腦好的,都是真心想做學問的人,但現在可就不是這樣了。並不是身為大學生便一定會是專家,像廣中教授那樣子的專家,大概只有一成吧!嗯,一定是這樣。」
是這樣嗎?是這樣吧……。
啊啊~~~他們是這樣子在說話的!
「你看,故事的主線從這裡開始就岔掉了,變成兩條還是三條了。」對於我如此評論的作品,他們會非常激動而認真地說:「可是我認為,一部作品,同時也是可以有好幾個主題的!」
——我們的國語教育到底是怎麼啦……國語教育啊。




關於「表現」│之二──為什麼會這樣呢?這陣子有點憂鬱了…

有一天,有一位畫迷,看到我畫的吸入器,她說了:「我曾經因為氣喘在醫院裡用過吸入器,那不是這個樣子的唷!」
「啊?是嗎?我是看著照片畫的呢。」
「我用的那個,不是這個樣子的!吸入器不是長這個樣子的!」
她這麼堅持,於是我就拿了照片給她看。那照片拍的是我爺爺在用吸入器。她不講話了。我說:「一定是吸入器有各種樣子的吧?」「大概吧。」她說。
有一天,我接到一封信,是漫畫迷看了我漫畫中使用的人名而寄來的。
「舞台是德國,卻出現了「修貝魯」這種法國名字!我在學德文,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。看得覺得很掃興,令我頗不舒服。請妳好好地就用德國的人名吧。」他這麼寫道。
我想:啊?原來「修貝魯」是「法國人」的名字啊?我是曉得有個叫修巴魯的推理作家住在瑞典啦,不過我的這個「修貝魯」,只是把那位作曲家「舒伯特」最後一個字去掉而成的自創人名而已。至於理由,只是覺得唸起來很好聽而已。
可是,如果說故事的舞台是德國,所以就該只用德國的人名,這又是為什麼?
在戰後吸收了超過一千萬名來自波蘭、南斯拉夫避難者的西德社會中,那些擁有波蘭跟南斯拉夫名字的人,要把他們放在哪裡?
法國的薩爾和阿爾薩斯兩省因為是良質煤炭的產地,屢次變成德國的土地,然後又歸還法國,那裡混合的人名與人種又該如何分別呢?
此外,跟英國人或西班牙人結婚、而在德國生活的年輕太太,你要她如何排除先生國籍的姓氏?歐洲最初的語源基礎拉丁語,在各國語言中留下的共通性,又該怎麼辦呢?
有一天,畫迷來我這玩,我正在畫原稿,「唷!畫得不大好啊?嗯…」她說。拿了粗奇異筆,打圈打點,「啊,好省工!」她叫了出來。對著手邊的雜誌:「啊喲!這裡畫壞啦!還有這裡…!」
「對了…」我問她:「妳自己有在畫什麼東西嗎?」她笑了:「哦呵呵呵呵,畫著玩而已啦!見不得人的啦!」
像這種傢伙就是最惡劣的了。連外行人和行家、效果和偷工減料都分不出來。
有一天,我和某個漫畫研究社的人見面。「我最喜歡千葉徹彌了!」「啊,我也是呢!」「因為啊,他都沒有用助手哦!」
我把千葉老師的工作量,跟我的時間互相比較,推斷之下我側首問:
「不對吧,千葉老師應該有請助手吧?」
「不不,」他說了:「白土三平有用助手,手塚治虫有用助手,石森章太郎也有用助手。但是,只有千葉老師不一樣!畫的不一樣,那是他本人的線條。或許別人有幫一點小忙,但背景還有其他所有東西,都是他自己畫的。不像白土三平,全部都叫他弟弟幫他畫。」
「呃…我曉得的是,白土三平的弟弟根本不會畫畫的啊。」
回去之後,跟室友談起這件事,她說:
「他好像完全沒有自覺!好恐怖呢!」
到底年這些輕人出了什麼事呢?大家都如此窮於表現。緊緊抓著自己僅知的狹隘事實不放,是什麼令他們喪失了自信?
我知道自己的看法跟見解都非常狹隘,所以在說話的時候都會經過二到三重的思索,想自己的意見想法是否有不完善之處;連孤陋寡聞的我,都能清清楚楚看得到的東西,這些年輕人對於理解與表現的缺乏,這問題要如何才能解決呢?
這實在是太……真的是很奇怪啊………,前面所舉的,雖然是寫給我的信跟在我周圍發生的眾多奇異事件的其中一例,但全部事情的共通性是:「只知道一件事的人會傲慢;知道好幾層的人就會變得鬆柔。」前面的例子便是屬於這句話中的「一件事」的那一類。
這跟鑽牛角尖又有不同。他們好像是因為人世間的潮流跟他們自己的方向不一樣,所以一旦找到某一個信念,便連修正的時間都沒有,而緊緊抓著不放。
任何人都想有所作為,任何人都想用什麼方法來表現自己,但是,為什麼不找好的方向來表現呢?對於周圍或是自己,因為不確定,所以就沒有自信;因為沒有自信,於是就容不了。
為什麼呢?
為什麼?到底是為什麼?我一想之下,覺得好像跟現今被稱為「考試地獄」的學校教育脫不了關係——跟年輕族群有密切連繫的學校——身為學生的年輕人現下在學校學了些什麼呢?人類的本份跟價值,根據考試成績來決定;為了考試而讀書,年輕世代的熱量能夠這樣就消化掉嗎?
不會光是乾冒煙而無法完全燃燒嗎?
如果是真的有在思考的人,如果是真的想活得實在的人,大概無法滿足。(當然,為了研究學問而選擇學問的人除外——他們是完全燃燒。)
「蠻不在乎地說我們為了考試唸書,所以充滿獨斷跟偏見,這類的意見是對我們的誤解。」有中學生來信這樣說:
「學校的老師很親切,對教育很熱心,媽媽也非常為我著想,我也有朋友,上學很快樂,我很喜歡。」
信唸著唸著忽然令我發寒,內容是分裂的:
「那些人就只關心成績!媽媽也一直說要唸書要唸書,老師只偏心成績好的人,每次考試都對我們好苛!討厭,討厭!」
彷彿中途反發,決堤而出的洪水一般。
年輕人,燃燒吧!爭取表現吧!
不是明天,是現在。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;雖然不知道,但我想,有某種事物,是非去知道不可的。如果不這樣的話,總有一天我絕對避不掉有讀者跟我說:
「貝多芬的月光曲?有這種東西嗎?我可沒聽過!」


出門評論作品的故事──容易落入自己的預設是我的壞毛病

有一次熬夜到早上七點左右才睡,十點左右,便被門鈴聲吵醒。
如果是曉得我家狀況的鄰居或是朋友,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來訪。一定是推銷員,不然就是是叫賣雜貨的。沒有起來應門的必要。
但是門鈴聲卻一直持續響了三十分鐘,我的毅力終究敗給了對方的毅力 ,哀泣著爬下床││到底是誰啊?!
我探出頭,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,捧著花站在外頭,把花送給了我,說是她的朋友也在畫漫畫,要請我務必批評指點;我睡意朦朧地答應了下來。
幾天後,我在約定的時間,前往約好的咖啡廳,有七、八個穿著制服的女孩子等在那裡,我很高興。
「看來,大家都有帶作品囉?」
我啊,只要是漫畫,就會很喜歡。在年輕孩子畫的作品裡面,常常有充滿新鮮感而讓人讚嘆的東西,這是最有趣的地方。我腦海中浮出了無可限量的漫畫界未來預想圖││發現新星,而新星一定又會產生更新的新星!
八個人,一人各帶一部,就有八部作品,其中應該會有畫了好幾部作品的孩子,所以可能會有十部,多的話甚至有十二、三部的作品;其中一定會有一本還是兩本畫著有趣的東西才對。
「我們,畫的是同人誌,畫一些插畫什麼的。」
女孩們這樣說,拿她們的插畫集讓我看,我鄭重地看完了以後,又問:
「那,誰帶了『作品』來呢?」
女孩們有點緊張,肅然地啜飲著茶水,說帶了作品來的有兩個人,叫著不好意思,拍桌子鬧了半天之後,終於抱著「必死的覺悟」從素描簿裡拿了出原稿。
(高中生會怕被恥笑,恐怕也是沒辦法的事。因為他們對於作品還沒有像職業漫畫家的那種認真的緣故,如果是今天這部作品沒賣成,晚上就沒飯吃的話,哪裡還會怕羞?可是,唉,算了,只是學生而已,還年輕嘛,還像在玩一樣,嗯,是這樣的吧。)
我一邊繼續這麼想著,一邊接過了她們「終於」拿出來的原稿。
好輕,頁數一數,連同扉頁共四頁。
「四頁的作品?」我問。
「不是的!」她急急回答:「是長篇作品!」
「那其餘的部分……?」
「還沒畫……」
「是還沒上墨線?只有草稿嗎?就算是才分了格子我也可以看唷!」
「不,雖然是長篇,可是什麼也還沒畫,但是故事已經出來了,是很長的故事!」
「妳是畫一張,上一張墨線,一張一張來的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那,現在是畫到了第四頁囉?」
「是。」
我重新打起精神閱讀原稿,目不轉睛地看,卻無法看清楚,話框裡的字又小又淡,像快要消失一樣,沒有辦法辨識;看到第四頁,我還是莫名其妙,只勉強看得出好像是科幻類的東西。
「畫得……好像還蠻可愛的啊……」
對著渴望聽我批評的女孩,我好像不能不說些什麼,只好這樣講。
她真的是認真的嗎?這個團體的女孩子是當真的嗎?真的想聽對於未完成作品的批評?看起來她們是當真的。因為,再接下來的女孩子,也是拿構想科幻大長篇的……四頁原稿給我看。
我左想右想,納悶著。然後,我慢慢明白了:她們並不是專程想要來聽對於她們作品的批評,那只是藉口,她們只是單純想來見我而已;因為我是畫出她們所喜愛的作品的作家。
我是打算跟新星見面才出門的,結果卻被一群漫畫迷給逮到,求天無用,遁地無門。
女孩們一邊肅然地喝著茶,一邊開始了對我的質問:
「老師,對於您來說,漫畫是什麼呢?」
※ ※ ※
我把這件事轉述給朋友,被朋友指責「這本來就是你自己不好。」,因為是我沒有確定對方的身份,就冒然出去。有道理。
幾天後,又來了一通電話。
「您好!我……呃……有在畫漫畫……。」
「是,是?」
「所以,務必想請老師幫我批評一下……。」
為了確定,我問道:「你幾歲?」
「高中一年級。」
「那作品有幾頁呢?」
「作品我還沒畫,可是,是長篇的!我是想跟您見面,看一下您工作的情形。」
讓你看了工作的情形,你也學不會工作啊!我很溫柔地說了:
「呃,工作嘛,令尊也是每天到公司上班,然後回家對不對?我的工作就跟令尊一樣呀,所以,是很辛苦的哦!嗯,這樣你明白嗎?」
「……明白。」
我只要一回想到之前那些「四頁」的女孩們,就會對於說想要見我的人異常小心防備。
她們是這樣說的!
「老師,對於文學跟漫畫的相通點跟相異處,您的看法如何?」
「啊?……比如說?」
「比如小說的《巨人之星》跟漫畫的《巨人之星》!」
「呃…啊……有……有其他的例子嗎?」
「那…漫畫的《宇宙戰艦》跟小說的《宇宙戰艦》……。」